本帖最后由 光动电磁炮 于 2016-2-18 18:03 编辑
文章导读 每一个关注电竞的人,都不会不知道“Sky”这个ID,作为WCG双冠王、中国电竞第一人,Sky在2015年正式退役。而他作为失败者的历史,也是理解他一生的关键。这不仅展示了他的成色,也映证了荣格的那句名言——“小的时候,做什么事能让时间过得飞快并让你快乐,这个答案就是你在尘世的追求”。GQ报道,为你展现Sky李晓峰的故事,今天为你带来上篇。 2015年3月,李晓峰退役了。就像所有成功人士退场一样,他得到了很多祝福和纪念,但遗憾的是,大家说的最多的还是他的WCG双冠王,他的名人堂、中国电竞第一人的身份。 这些荣誉和功名当然很重要,但这并不是李晓峰身上最动人的东西。他最动人的是博客上的一张照片,那是他河南汝州老家的一扇木门,已经老朽歪斜。1998年,李晓峰开始玩游戏,每天晚上等大人睡着了,就穿过这个地方偷偷溜出去通宵。 1998年到2005年,他经过了漫长而幽暗的甬道,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失败。他家里非常穷,小时候一两个礼拜才能吃一次肉;他为了通宵,频繁挨父亲的打;他后来读大专时,为了打游戏,每天只能吃一块钱的水煎包;他比赛总是输掉,差点跳楼…… 李晓峰的失败史,才是这个时候最值得去纪念的东西。就像西行的玄奘、大航海的哥伦布和登月的阿姆斯特朗一样,抵达的那一刻只是故事的尾声,精彩的篇章其实是他们在路上的时候。 当我们谈论作为失败者的李晓峰,就会看到他曾经有多么微不足道,以及他的成功有多么惊人。而这个过程,恰好又呈现了电竞的迷人之处。就像安迪·沃霍尔说的:“这个国家的伟大之处在于——在那里最有钱的人与最穷的人享受着基本相同的东西。你可以看电视喝可口可乐,你知道总统也喝可口可乐,丽斯·泰勒喝可乐,你想你也可以喝可乐。可乐就是可乐,没有更好更贵的可乐,你喝的与街角的叫花子喝的一样,所有的可口可乐都一样好。” 电竞就是可口可乐似的美国梦。不管在现实中你有钱没钱,有权没权,是富二代还是穷屌丝,在电脑前都会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。 而李晓峰最终凭借着这样的一种公平,完成了对阶层、权力、金钱以及自身的超越。
老街从1998年的夏天开始,李晓峰晚上不怎么睡觉了。 他常常在床上睁眼躺着,注意四周的动静。灯都熄了,四下鸦雀无声时,他屏息起床,拎着鞋,蹑手蹑脚下楼,猫腰朝弄堂溜去,被大人发现后挨揍的恐惧让他又紧张又兴奋。 他要做的是溜出去通宵打游戏。 这一年,李晓峰读初二。暑假时,表弟带他见识了一样叫“电脑”的神奇东西,其中一款叫“星际争霸”(以下简称“星际”)的游戏彻底改变了他的作息。从此,他晚上大部分的时间不再是躺在床上睡觉,而是用来通宵玩游戏。七年后,他成了世界冠军。 李晓峰至今记得通宵路上的景致:屋后青草丛中的小径、门闩、歪斜而老朽了的木门,还有深夜阒无一人的街道。他奔赴游戏世界时的心绪如此急切,总是迫不及待地奔跑起来,于是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。 这条街既是他游戏生涯的起点,也是他出生的地方。它在河南省汝州市的最东边,叫东关街,当地俗称老街。李晓峰的父亲李长健是当地的医生,月薪800元,这是一家七口的全部收入。 小时候,李晓峰一两个礼拜才能吃上一次肉,他总是把肉留到最后一口。“吃肉的时候整个人都很舒服,很爽,如果你先吃完了,后面就没有了。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吃得到。”他说,他有时会抢弟弟李俊峰的肉吃。 比吃肉更爽的事情是打游戏。小学毕业那年,为了开发儿子的智力,李长健重金购入一台FC红白机,这是李晓峰接触游戏的开始。但他着迷还是在接触到星际以后。李晓峰那会的人生疑问只有一个:“星际为什么这么好玩?” 他把早餐钱和零花钱全省下来玩游戏,还偷爷爷的袁大头去卖。他不仅翘课、逃学,甚至连去澡堂洗澡都加快速度,好省点时间去游戏房转一圈;最终,他发现夜晚是他最自由的时刻。 东关街是汝州市最贫穷破旧的街区之一,二十年来,这里仿佛被时光遗忘。街道两旁至今看得到矮矮的土坯瓦房,屋顶上长着茂盛的杂草。街上不仅有剃头铺子、诊所、杂货店等寻常小店,还有油坊、澡堂、寿衣铺、缝纫店这些在一般都市中早已消失的元素。 一公里长的老街,给居民提供了吃穿用度、生老病死等大部分服务,它构成了一个生活上的闭环,自成一派,就像城中之城。 老街不只是一个地理位置,它还是一种身份,一份烙印。老街在城市的边缘,再往东就是乡镇,光顾这里最多的是附近的村民。 “老街可以搞(还)价。”李晓峰说到这里像想起一个秘密般笑了起来,“我妈妈小时候帮我买运动鞋 ,她可以搞到5块钱一双。” 老街的大人多半做着小生意,或者在矿上做工;老街的孩子们如果顺利长大成人,他们多半会在附近谋得一份工作。李晓峰儿时最好的两个玩伴,一个开了家广告店,一个继承了父亲的诊所,仿佛上一代人生的循环。对于当地居民,老街是他们的襁褓和摇篮、饭碗和避风港,以及最后的坟墓。 李家祖上据传出过进士,实情已不可考,但李晓峰的父母双双高中毕业,在老街算是高知人群。他们对儿子抱有望子成龙的期待,但并不掌握教育的资源和技巧。小学时,家里给爱看武侠小说、梦想成为大侠的李晓峰报了一个武术班,这是他唯一接受的课外教育,但只过三天,师傅就卷钱跑路了。 老街的贫穷与落后是李晓峰与生俱来的困境,但他更大的阻力来自于家庭与学校的偏见。父母觉得李晓峰成绩不好纯属懒惰,动辄打骂;老师们也认为他品质不佳,打他最狠的是英语老师,外号“泰森”。 老街的小孩学习普遍不好,李晓峰用“物以类聚”来解释这一点。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翘课逃学、抽烟喝酒、打群架。 李晓峰为了寻求靠山,一度和老街上的烂仔们混在一起。有一晚,领头的大哥“八戒”(胳膊上纹着“学习”二字),给每个人发了一把大砍刀,说要去砍死一个“仇人”,李晓峰跟着一堆人浩浩荡荡进发,幸而扑了个空。 后来,那位大哥“八戒”因抢劫公路收费站进了监狱。偷抢、吸毒、进牢房和死于非命在这儿不是什么新鲜事。 对儿时的李晓峰来说,游戏给了他最多的快乐。他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,但这种耗费青春的方式维护了他的简单,没有让事情变得更糟。他学会沉迷于一件事情,并自然而然地与少年黑帮渐渐疏远。 李晓峰的一些品质开始显露出来:他打起游戏来勤奋刻苦,不惜忍饥挨饿、忍受屈辱;遇到困难时,他犟而且顽强,打得再狠,他也不求饶、不顶嘴、不躲闪,打完了往游戏厅照跑不误。就像他后来著名的“Sky流”:你知道我会怎么做,但你就是拿我没有办法。 2000年,李晓峰已经在星际项目上打遍汝州市无敌手;同时,中考成绩一塌糊涂。除了英语和历史,他其他科目都没能过40分。李晓峰带着成绩单离家出走,在电脑房把钱花光后开始流浪,有时问路过的朋友要一个馒头吃,有时去一个陌生人家里蹭顿饭。一个晚上,李俊峰带着两袋泡面找到哥哥时,李晓峰正睡在农贸市场的大街上。 他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。生活给他上的最早的一课就是:他生来不是精英,向上的绳索是不断升学,这绳子断了,他就只能成为社会里的肥料。 五天五夜后,李晓峰回到家里。李长健关起门来把儿子胖揍一通,打得乒乓作响。 李俊峰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。这是他哥被揍得最狠的一次,迷糊中李晓峰伸手捏碎了电灯泡,被电流击中,不省人事。 之后,李长健托了关系,把儿子以成人大专生的身份安排进了洛阳医专。他打算让儿子毕业后顶职,也在人民医院谋一份工作。在老街,这算是不错的出路。 而离开汝州前的那个暑假,表弟又出现了。他像《百年孤独》里的吉卜赛人,又带李晓峰见识了一样新东西——互联网。通过这个,李晓峰可以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玩家对战。 给自己取个名字,表弟交代。 李晓峰想了想,输入“独孤求败”,不行,必须用英文。他又想了想,输入“lixiaofeng”,仍然不行,字符过长。 他挠着脑袋搜索记忆,输入了一个“没有什么内涵,就是简单”的单词。 系统显示,“Sky join the channel。”
凌晨四点离开汝州前,李长健在床边跟儿子促膝长谈了一番,他从自己18岁扛包养家开始,谈到腿脚残疾的不便、努力奋斗的艰辛;他希望儿子能够理解,困难的家境需要他尽早继承重任。谈话一直持续到破晓。总而言之,他希望儿子能少花些时间在游戏上。 Sky彻底听进去了父亲的教诲,此后的十多年里,勤奋、刻苦、坚持,这些传统美德正是他从失败中熬出头来的关键,只不过他取得成功的领域恰好是游戏。 电子竞技现在已经是一门大生意。它在全球有8500万发烧友,其中4000万在中国,顶尖选手的年收入高达三千万。 2015年年底,《天下足球》的主持人段暄转投电竞直播平台,传递出了一个信号:电子竞技的影响力正在超越那些传统的体育项目。但在2000年,Sky和他爹都不知道这个好时代会到来。 把Sky送到洛阳后,为了儿子能以成人大专生的身份进入正规班,李长健找到一个辅导员,送礼、请吃饭,小心翼翼地托了关系。 父亲的样子让Sky深感负疚,这个15岁的少年带着一种“重新做人”的自我期待走进校园。他是班级上唯一一个未成年人,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人生中“路径依赖”的惯性。 课堂上,没读过高中的Sky什么也听不懂,他只是凭着“混也要混个毕业证”的信念,尽量不让自己睡过去;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是他最恐惧的时刻:他站起来,低着头,脸涨得通红,手指抓着衣襟的下摆,既不发言也不说“我不知道”,像块木头,直到全班的视线都渐渐集中到他身上,尴尬的气氛蔓延到课堂的每一个角落。 宿舍里,Sky是唯一一个游戏爱好者,同学们普遍大他四岁,和他没有共同话题,找女朋友就更不用想了,而插班生身份,经常让他感到背后的议论和异样的目光。 随着在学校不得志,Sky频繁向网吧跑去。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在游戏领域也只是菜鸟。他打着“汝州第一”的旗号找人挑战,结果碰到一个自称“洛阳第一”的胖子,打得他找不着北。这个人叫“逍遥”,和他同校。逍遥把他拉进了洛阳本地的电竞战队HOME,在那儿Sky遇到了更多好手,但这反而刺激了他的好胜心,他训练自己,争取提高水平。 “Sky的天赋是很差的。”逍遥说,“但是,没有人比他更努力。” 科比是努力界的代表人物。记者问他为何如此成功,科比反问,“你知道凌晨四点的洛杉矶是什么样的吗?”他的意思是,每天凌晨四点,自己已经在训练的路上,成功全凭努力。 与之类似,Sky开始了一段长达十年的规律的生活:傍晚起床,洗把脸,直奔网吧。为了在包夜时抢到角落里那台常用的机器,他提前两个小时,早早在那守候。训练前,他会充满仪式感地磕出键盘里的烟灰,把机械鼠标里的滚球旋出来,用寝室带来的报纸仔细地擦干净。 在网吧通宵是所有电竞少年都会干的事情,但Sky的方式有些不一样。 杨培、王恩平曾经和Sky一起通宵训练,打到后半夜,俩人都累了,开始聊天,每隔五分钟, Sky就恳求一次,别聊了,打星际吧。反反复复说了好多遍,杨培和王恩平只好陪Sky车轮战,结果一晚打了十几把,Sky都用了同样一个战术。“我的感受是,他妈的Sky你烦不烦啊。”杨培回忆,“后来回想起来,我星际虽然打得不少,但一直在想办法偷懒,而他在勤奋地练习,所以他终于取得了很高的成就。” 和科比稍有不同的是,凌晨四点是Sky最饿的时刻。他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200元,为了省钱上网,一天只吃一顿饭。那是通宵结束,他经过菜市场时,花一块钱买的十个水煎包。汤是免费的,他会狂喝很多碗。 海明威刚到巴黎从事写作时,也经常挨饿。后来,他把这些体验写成了《饥饿是很好地锻炼》,告诫自己“不要抱怨”,不要因为挨饿而敷衍。他说,“要是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只是为了我们要按时吃上饭才这么做,那我就不是人。” Sky同样对饥饿不以为意,“只要有电脑让我训练,就已经很好了。这是我唯一的要求。你说这是种强大的意志也好,是吃苦耐劳也好,在当时的我看来,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,这就是我的生活,我每天就是这么过的。” 老街的成长经历让Sky习惯了物质上的贫瘠,这反而成了一种优势,造就了他浑然天成般的专注,“我觉得自己是开窍开得比较晚的。就是说,我喜欢这个东西,我就打着,我只求过着今天,不会去想明天怎么样,也不会去想后面一年,最后一辈子要干什么。这些我都没有想过。” 直到拿下世界冠军后,Sky也仍然保持着这种简单的专注。2006年暑假,李俊峰去西安看望他,打开门,发现哥哥正汗流浃背地睡在一张床垫上。当时,Sky已经是中国电竞第一人,但他租着一间几百块钱的平房,卧室里只有一个床垫,没有枕头、没有窗帘,没有空调、没有电风扇。 在旁人眼里,电子竞技不过是可笑的小把戏(就像樱木花道最初对篮球的认识),但只有投身其中的人才知道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。比如李晓峰的堂弟李志峰,初中辍学后,当过厨师、保安、装修学徒,他思忖打游戏要容易些,于是在2005年投奔Sky。 但等他坐到电脑前,才发现时间的漫长。“一开始你觉得新鲜,很快你就会感到枯燥。练来练去的都是同一套东西,不用半个月就腻烦了。早上八点开始练,到中午,看到屏幕就想吐,有抵触情绪,特别烦躁,想要去看电影,或者换一个游戏。” Sky对于这些苦恼感到很困惑,“我从来都觉得时间过得很快,一下天就亮了。” 李志峰发现,时间的流逝方式在Sky身上是不一样的。“有一次,Sky感冒了,咳嗽,我说你要记得吃药,他说我知道了,但他没有吃。他连吃药的时间都没有。” 坚持了不到一个月,李志峰就回老家去了。现在,他还住在老街,做装修工人,以安装户外广告、做招牌为生。 而Sky呢,晨曦微露时,他吃完了水煎包,喝够了免费汤,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上班人潮,他起身走回宿舍,身边是那些去上课的同学。他低着头,争取不被认出来。在室友眼里,Sky是个不求上进的怪人,或者难见踪影的幽灵。但换一个角度看,他和那些早起去图书馆占座的学霸毫无二致,他进行的是另一种自我教育:他花四年时间,读了一个电竞大学,最终以世界冠军的成绩毕业。 未完待续原文刊于《智族GQ》2016年1月刊
编辑: 曾鸣
撰文、采访: 曾鸣、王天挺
视觉: 梁爽
摄影: 贾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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